1.
在中國時，三月是個微醺的，所謂陽春三月。三月裡楊柳青青，吹面不寒楊柳風，泉水清亮又深邃，映著楊柳，映著岩石，也映著人影。
在波士頓的日子裡，三月是乍暖還寒時候，冷熱空氣交替，柳樹剛剛出現絲絲鵝黃，遠看草色近卻無，查爾斯河終於冰雪融化，映著藍天，深邃又悠遠的藍色水波，大雁、天鵝和野鴨在游弋。
11年前，在三月下旬的一天，我是穿著最厚的棉衣，被先生緊急送往醫院。當時已經臥床一周的我，羊水破了。醫生設法將我的羊水止住，我在醫院待了9天，突然羊水感染，醫生為我做了剖腹產，樂天就出生了。
有整整一個月，我吃睡都在MGH的NICU為我準備的一間小屋子裡，日日夜夜陪伴我的寶貝度過一出生就要經歷的驚濤駭浪。
那時，我的全部生命都傾注在兩個透明的小小保溫箱中，那裡面是他們小小的未足26周的小生命。皮膚是紅色的，半透明的，眉清目秀，頭髮漆黑。
NICU大大的玻璃窗外，是永恆的藍天，永恆的查爾斯河，永恆的白色帆船一樣的吊橋，永恆的甲殼蟲一樣密密的車流。一成不變，枯燥乏味。在記憶裡，沒有綠色，沒有五彩斑斕的顏色。
每天，我看窗外的時間不會超過5分鐘。世界彷彿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或者說，我的全部世界只是在NICU這兩個小小的保溫箱中。
感謝上帝，感謝MGH的醫護，感謝那些為我奔走的社工和其他人員，樂天終於安然度過了生死劫難，開始“正常”成長了。
在這期間，貼心的護士們曾經勸我出去走走，去散散心，去吃好吃的，去和先生來個浪漫的約會，說這裡有她們，她們24小時看護，讓我放心。她們的專業和愛心我完全感受的到，也完全放心，但我只是沒有辦法讓自己的身心從這裡分出去一點點。
一個月後，在她們再次勸說下，我終於也覺得可以放心地出去走走了。那是40天以來，我第一次走出MGH的樓。
先生在忙他剛剛起步的公司，沒有時間和我約會，更不要說浪漫。我一個人走在波士頓的街頭，恍若隔世。腳步有些不知深淺，眼睛有些不知所措，人也有些恍恍惚惚。
不知什麼時候，波士頓的街頭都是深深淺淺的綠色了，路上開滿了鮮花。街頭的人，也穿著漂亮的輕盈的衣服。
我來MGH的時候彷彿寒冷的冬季，第一次出來已經春風拂面，鮮花盛開了。進入我腦海的是林徽因的詩句：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
在樑間呢喃，－你是愛，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彷彿上帝給我整個美麗的春天慶祝，慶祝生命劫後重生，慶祝愛。
我就那樣慢慢地一個人走在街頭，貪婪地看著萬物生命的色彩，滿懷著重生一般的恍恍惚惚難以置信的幸福。
寶貝，從此之後，你們的生日，就是我的節日。
2.
這些年，一直忙，彷彿一根蠟燭截成幾段同時燃燒。三月對我始終是模糊的，記憶彷彿永遠停留在了那件厚棉衣，MGH窗外永恆的藍色天空和查爾斯河，白色帆橋和甲殼蟲車流。我從來沒有細細品過3月的波士頓究竟是怎樣的色彩和溫度。
直到今年。因為畢業了，孩子們大了，又因為疫情，多了許多閒暇和愛美的心情。去年的秋天，我買了上百個早春開花的球莖，主要有白色紅色的番紅花，黃色的水仙花和黃色紅色單瓣復辦的鬱金香。在11月初，我把它們都埋在了院子的邊邊角角，期待春天妝點大地和心情。
院子裡的花，一般都是從四月中旬開始次第開放，即便最早的紫色風信子也是從四月中旬開始的。樂天出生後一個月的那次散步也彷彿永遠停留在我的腦海中，我對波士頓春天彩色的記憶也是從四月底開始。
今年的三月，也和往常一樣，在冷暖交替中到來。但我沒想到，在三月底，我驚奇地發現，院子裡的花，像突然睜開了眼睛，紛紛冒出來，有番紅花中間嵌白的青青細葉，鬱金香肥厚闊大地葉子，水仙婷婷嫋嫋細長碧綠的葉子。就在樂天生日那天，潔白與藍紫色的番紅花率先綻放了，剛剛返青還灰的院子星星點點地漂亮起來，熱鬧起來。
11年來，我彷彿第一次意識到，三月末，原來已經春風拂面，早春的花已經如星星綻放了呀！
樂天生日那天，恰好是他們學校早放學，午餐可以在家裡吃。我在朗費羅路邊店（LongfellowWaysideInn）訂了午餐，在他們前院草坪上吃野餐。他們很貼心地在那裡放置了木頭的桌子和椅子，可以供客人免費使用。樂樂要的她最愛的新英格蘭特色名吃Clamchowder，天天要的他最愛的fishandchip，我點的三文魚、扁豆和烤土豆。可惜他們的爸爸還在工作，不能和我們一起午餐，不過他答應下午早回，可以和我們一起包餃子慶祝生日。當然蛋糕也是他帶回來了。
吃完野餐，我們順便去後院逛了小池塘和花園。或許是LongfellowWaysideInn的陽光好，也或許是他們關照的好，除了番紅花，鈴蘭也開放了，風信子已經有了長長的穗子，眼看就要開了。還有一些我不知名的小花在靜靜開放。
在花園中一面磚牆上有殖民地時期的詩人朗費羅（Longfellow）的大鬍子頭像雕塑。我們相互凝視著。幾百年風雲變幻，他留給人們的不僅是美麗的詩句，更是真誠的善良。他對印地安人的民間傳統和豐富多采的生活的描述、對印地安人美好品格的歌頌，至今激勵和溫暖著人們的心，尤其是作為少數族裔的人們的心。
隔壁加拿大的鵝（大雁）三三兩兩從遠處飛來，落在池塘裡游泳，煞是好看。一堆頭髮花白的老人在池塘邊長椅上閒坐，一副執子之手歲月安好的樣子。
世事紛擾，這裡幽靜美好，彷彿世外桃源，完全沒有川普亂*和疫情死亡的影子。但願處處如此。
我和樂天一邊閒逛，一邊講他們出生的故事。最後，我說：
“中國人喜歡說，兒奔生，娘奔死；兒的生日，娘的苦日。但是，對我而言，你們的生日，是我的節日。你們讓我有機會經歷了生命的奇蹟、喜悅和幸福。
但這一切不是自然發生的，它完全可能是另一種結果，是因為有上帝護佑、有醫護救命、有很多人的關愛，包括很多親人、朋友和陌生人，也包括爸爸媽媽的關愛和養育，你們才有幸活下來，並健康成長，我也才能經歷這個生命奇蹟，享受喜悅和幸福，所以，你們的生日，我們要一起學會感恩。我們要感恩上帝護佑、醫護救命、父母養育和親人朋友以及陌生人的關愛。
你們的生日，是慶祝你們出生的日子，是我的節日，是我們一起感恩的日子。”
我不知道樂天能聽懂多少，能記住多少。我只是希望，有些話，就像那秋天裡種下的球莖，經歷不知多少寒冷和風雪，在春天某個乍暖還寒的日子，會開出美麗的花朵。
雲帆波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