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你的信。”
门铃响了一声,李薰然忙跑去开门,但是打开门后却没见到人,她低头一看,脚前放了一盆开得灿烂的风信子。
李薰然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将风信子和信拿了起来,犹还不放心地看了一下四周,确定没人后才将这两件东西抱回了屋里。
李薰然将风信子放在阳台上,白色的风信子在细碎的阳光下显得很安静,李薰然伸长鼻子闻了闻,没闻出什么香味,便挑着眉毛笑了笑。
她不知道这风信子是谁给她的,她也不知道在这座城市谁是她的朋友,总之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似乎未经世事,对于她这个年纪来说,像白纸一样什么都没有的确有些奇怪,可是世界上奇怪的事情就是有这么多。
李薰然想大概因为自己只是幼儿园老师吧,因为和孩子在一起所以才这样的。
风信子茂盛地开着,似乎永不会凋败,可是李薰然却总觉得这风信子有些可怜,开得越茂盛就越可怜。她忽然觉得这风信子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没法开口说的秘密。
这天她下班回来,将衣服挂在架子上时正好看见了开得茂盛的那盆风信子,在风中默默无言,李薰然就呆呆地盯着,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挂在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李薰然犹如陷入了静止的时空中,一切都静止了。
这时钟的秒针忽然停止不动了,一会儿后,指针开始疯狂地向后倒退,滴答声响成一片。
时间倒退了。
仓库四处散发着霉味,直呛人鼻,昏暗的日光从墙上的缝隙漏进来,只照到他的侧脸上,通过这点日光,可以见到那个男人是被捆缚在柱子上的,脸上全是血迹。他之前一直昏迷不醒,这时才慢慢醒了过来,可是眼睛因为沤了血而睁不开,所以他只能勉力地睁开一条缝,通过一条眼缝,他只看到晃荡着的光束,别的什么都没看到,那些生锈的铁,沾满灰尘的窗和门,他全都看不到了。
他是怎么被带到这里的呢?又怎么被那个陌生人痛打了一顿,他完全不清楚,他就像在做梦,所有的都超出了自己的思维方式。但是不能否认的一点是,他现在生命垂危。血已经从腕动脉的伤口流出不少了,而且脑袋也被一个闷棍打得差点脑震荡,他现在只是知道自己活着而已。
到底发生什么了?
不久后,他恍惚中听到了脚步声,一阵寂寥的微弱的脚步声,流血使得他的听觉异常灵敏,所以再远的声音也被他听得一清二楚。这脚步声是向他靠近的,而这时他的脑袋猛然一痛,他记起来了这个脚步声,他被带到这里前是在自家的公寓的,这个脚步声就曾在他的公寓前响起过。这时他浑身都警觉起来,他意识到正在靠近自己的那个人兴许就是把自己变成这个样的人。他想睁开眼睛去看,可是却只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只可以确认一点,这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兴许还打了领带。
这个脚步声越来越向他靠近了。
他头脑快速地转动起来,可是刚想到一点什么,头就像是炸裂一般地痛,他只能不再思考。
“东西呢?”他猛地听到那人对他说。
“我没有。”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回答,如果不知情的人,应该是反问什么东西。
“记忆读卡。”那个人冷冷地说。
“我没有这个东西。”他依旧在努力试着睁开眼睛,万幸他终于睁开了一点。却只能看到那个人的下巴,他果然打了一条领带,像是蛇一样缠在他的脖子上。
“你从W教授那里偷的,你应该知道这是唯一的记忆读卡了吧。”
“如果是我偷的,那我这样的话你应该是找到了的。”
“你藏在什么地方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他说完就再也不说话了。
这时他的脸猛地受到了一记重拳,直接将他的脸都打歪了,血从嘴角流出来,好不容易睁开一点的眼睛又睁不开了,眼睛应该内出血了,再糟的话鼻梁也应该被打断了。
“快把记忆读卡交出来,交出来我就放了你。”
“没有了,被我扔掉了。”
“扔掉了?你知道那值多少钱吗?快交出来。“说完又给了他一拳,还向肚子上补了一脚。
他向地上吐了一口血,冲那个人笑了起来。
那人被弄得莫名其妙,只得把刚才的问题重复问了一遍。
“你怎么问我都不会交出来的。”
“我会杀了你。”
“杀了我我也不会交出来。”他竟然笑出了声,完全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可是他就要快死了,地上的血已经流了好大一滩,这时他才发现他的腿已经骨折了,剧痛一阵阵地传上来。
那人打了他一拳,又打了一拳,接着手脚齐上,不停地招呼在他身上。
这时的他终于得到了安静,他努力睁了睁眼睛,却依旧什么都没看到,他试了几次都不行,最后索性不看了,闭上眼睛的他显得很安静,这时他忽然感觉有风吹在身上,凉爽得很,是夏季的晚风,夹着栀子花的香气,慢慢地吹过来了。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李薰然的情景,是在一次记忆研究大会上,他坐在会场一角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参会人员持续走进来。
这时他看到了李薰然,那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孤独地坐在会场的一角。他之所以多看了李薰然两眼,就是因为她身上有着深深的绝望,而这绝望却又是极美的,像是一朵有*的鲜花一样。
来参加大会的人都是各国的专家,从心理学到伦理学到哲学,各种专业的都有。但是他们这次却是来听一个顶级专家演讲的,这个专家叫做W教授,他发明了一个记忆读卡,可以任意取出一个人的记忆并存入另一个人的头脑中。
W教授举着一个蓝色发光的记忆读卡说:“记忆读卡的神奇在于不但可以自由存储,更重要的是可以编辑大脑,更可以通过记忆读卡治疗大脑疾病,当然这是医生的职责,而这只是记忆读卡最微不足道的功能。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当记忆可以自由存储并任意编辑时,那该是多么美妙而危险的时代啊,但是我们不要惧怕危险,危险能给人类带来一次质的飞越,人类的进程已经证明,危险和进步一直是相互依存促进的,人类很可能因为这个东西进入更高一级的文明。”
下面的人听得发呆了,顿时安静下来,一会儿后就爆发式的讨论起来。
他根本就没注意听W教授的讲话,他的经验告诉他,W教授绝大部分是夸张了的,这个记忆读卡也许有那样的功能,但现在估计最多只能实现其百分之一,更别忘了,W教授这次演讲就是为了筹措资金进行下一步研究的。
可是他却看到李薰然突然一下坐直了,眼睛发出渴望的光,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李薰然被W教授说动了,她渴望这个东西。
不过他完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渴望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假如真如W教授所说,那必定会对人类有毁灭性的打击,兴许高级文明没孕育出来,地球的低级文明反倒堕落了。
大会结束后,他故意接近了李薰然,他想揭开这个女人的神秘面纱,因为这个女人浑身都是矛盾。
他靠近李薰然时,李薰然正默默地站在九十五层的窗户边,从窗户可以眺望整个城市的夜景,李薰然的裙子拖在地上,露出一副孤独的忧郁的神色。
“你知道你从这里跳下去和从一楼跳下去有什么区别吗?”
“什么?”李薰然转过身来,下意识地问了,然而一低头就旋即挤出一个笑来:“什么区别。”
“从这里跳下去,啊,砰。从一楼跳下去,砰,啊。”
李薰然却出乎他意料地没有笑,而是转过身,对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是我跳,我不会发出一点声音的,就只是砰。”
他沉默了,他知道这个女人并不开心,而且相当绝望悲观。
他想找个话题。
“你觉得W教授的记忆读卡怎么样?“
”如果真有,我大概会弄一个来。”
“你用来干嘛?”
“多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李薰然说完就走了,没有和他道别,他想叫住她的,可是终究忍住了。
那时他并不知道有一种叫做记忆塌陷的疾病,由于基因的原因,人类中有十亿分之一的人会出现这种病,在某个时候记忆会塌陷,然后消失无踪,而这是不可逆的,一旦塌陷便无法拯救。而人的灵*从某个角度来说就是建立在记忆的基础上,如果一个人没有了记忆,那么他还能成为他吗?
哗地一声,一盆冷水就从他头上浇了下去,他打了一个激灵,顿时从记忆里挣脱了出来。
“记忆读卡在哪里?”
“我毁掉了。”他声音微弱地说。
“毁掉了?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人类的再一次进步就毁在了你手里。”那个人说。
他想起W教授在不久前死去了,是被某个激进组织暗杀的,而他别的记忆读卡全部被毁掉,唯一留下来的就是自己偷来的这个。
所以它的价值无可比拟。
“你最好想清楚,你该知道后果是什么?”
“我正是因为知道后果是什么才毁掉的。”
“你也是那个组织的?”
“不是,我是医生。”
“那你偷来干嘛?是为了卖钱吗?你只要交给我们,你要多少钱我们都给你。”那个人现在也不相信他真毁掉了无价的记忆读卡。
他笑了笑,没说话。
“你快说。”
可是他依旧没说话。
那人又在他的动脉那里切开一个口,然后用热毛巾敷上,本来要凝固的血又开始汩汩流出了。
而这汩汩流出的血给了他一种解脱与安宁。
这时他想起了他第二次见到李薰然的情景,李薰然自杀未遂,血泡满了整个浴缸,她已经重度昏迷,医院时正好送在了他手上,他一眼就认出了李薰然,躺着的李薰然面色苍白,呼吸微弱,他这时才知道李薰然为什么想要记忆读卡。
他花了一整个晚上才将李薰然抢救回来。
抢救回来的李薰然犹如行尸走肉,毫无灵*地躺在床上,他知道,她的灵*已经没有了。她的记忆已经开始第一期塌陷,从理论上来说,人的记忆塌陷会分两次,第一次会损失百分之十几的记忆,第二次塌陷则汹涌澎湃,会失去全部记忆,这就意味着很可能失去人的意识。
而记忆塌陷是在他第二次见到李薰然时才知道。
而这点,李薰然是绝不可能接受的。记忆还可失去,但如果作为人的意识也失去,大概就没必要再留恋世间了。所幸的是在第一期塌陷到第二次塌陷大概有半年的时间。
他在门口默默地望着李薰然,很久很久时间地出神。
有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走进李薰然的病房,李薰然漠然地望了他一眼。
他有点手足无措,他像是个孩子一样地问她说:“活着不好吗?”
“像你那样活着好,像我这样活着不好。”说完就再也不说话了,任由他说什么都不回答。
最后他说:“如果有记忆读卡呢?”
就只有这么一句话,使得他看到了李薰然眼里的光。
他终于知道了该怎么做。
他告诉自己说,自己是医生,要想尽一切办法去救病人。只是他不敢反问,如果这个病人不是李薰然呢。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总是有这么多要命的纠葛。
他去偷记忆读卡了,虽然这个他很不屑的东西,但是他依旧决定去偷了。
这是很容易丢命的事情。
所幸他偷来了,尽管受了重伤。
偷出来的那个晚上,他强忍着跑到李薰然的病房问她说:“如果有可能,你会变得快乐吗?”
李薰然依旧一句话都不说。
他拿出记忆读卡,那蓝色的光几乎将整个病房都照亮了。
她惊讶地看着他。
“如果有这个,你能继续活下去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是医生。”
李薰然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要治好我的病人。”他补充了一句话说。
“可是你都不知道我的名字。”
“李薰然。”他没让她说完就说。
“可是我不要了,谢谢。”李薰然重新躺了下来。
“为什么不要?”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李薰然。
李薰然转过身子去,对他说:“你还回去吧。”
这个偷来的记忆读卡最终没用在李薰然身上,可是他也没还回去。
他开始和李薰然约会了,像是世界尽头的恋爱一样,充满了绝望的凄美。
李薰然并不想他出现在自己的世界,因为自己的世界正在大清洗,现在做的所有不过是为了最后被抹掉而已,可是她不能拒绝,不能拒绝那么温柔的一双眼睛,而且他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以朋友的身份介入她的世界。
两个人开始小心翼翼地不去揭破那张伪装的纸。
他们会去逛街,会去书店坐一下午,会一起做饭吃,他会无休无止地说话,而李薰然只是淡淡地回一句,可是他依旧很开心。
他们从来不去想以后,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没有以后。
可是有时他还是会忍不住想一下,然后就伤感起来。
他们只有一次谈论过这个话题。
李薰然问他:“如果我失去所有记忆了你会怎么办?“
他心痛了一下,但是依旧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会依旧过我的生活。”他沉吟了一下,然后又说:“只是不会再和你说过去了。”
“你知道吧,记忆塌陷和老年痴呆不一样,当记忆彻底消失的时候,人的肉体也会跟着消失的。”
“我知道。”他默默地说。
“那你会怎么样?”
“那我就不能和你一起逛街,一起做饭,一起说话了。”
李薰然淡淡地说:“你知道就好。”
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因为他知道,如果再继续下去,他大概会忍不住哭出来。
李薰然却越发淡然了。
他们去了一次很远的地方,是李薰然提议去的。
在那里他们看到了没有开花的风信子。
又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啊!”他痛苦地叫了一声。
“你的血就快流干了,如果你现在告诉我,我马上就给你输血,那时你就能活下来了。”
“记忆读卡已经被我毁掉了,和别的记忆读卡一样。”
“你撒谎,那么无价的记忆读卡怎么会被毁掉?”
“总有人会觉得这一文不值。”
“那你就等着死在这里吧。”
“我本来就要死了。”他冷笑了一下。
“你用记忆读卡干什么了?”
“你不知道吗?W教授研究出来的记忆读卡只能使用一次。”
“你用来干嘛了?”那个人抓狂起来。
“用来做了它唯一能做的好事。”
然后他再也不说话,任由那个人打着,实际上他现在一点知觉都没有了,身体里的血液已经失去得差不多,就好像他的记忆一样,也在不断塌陷着。
李薰然的第二期塌陷已经开始了。
那天他打开李薰然家的门,发现李薰然已经进入了昏迷。
于是他使用了记忆读卡,将自己的健康记忆和李薰然的塌陷记忆对换了,就像是将电脑和储存卡里的东西对换了一样。
由于李薰然的记忆已经塌陷了一部分,所以就算他将自己的健康记忆与她对换,她依旧记不起任何东西了,只是她的记忆塌陷已经停止,她终于开始了新生,而这代价是李薰然将他彻底忘记。
而他的记忆开始塌陷。在记忆塌陷之前,他将她送到了一个遥远的城市,当他从熟睡的李薰然身边离开时,他终于吻了一下李薰然,他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李薰然,也将是最后一次记得李薰然,然后所有的都将失去。
所有的都会被自己抹去,自己所有的也会被死亡抹去。
可是当他回到原来那个城市时,一个组织终于找到了他,他们以为记忆读卡还在他身上。于是一圈归零,一切都回到原点,故事从一开始那里说起。
他的回忆也宣告结束,而那时他的体内也只剩下最后一滴血了。所幸他的记忆还没有最后塌陷,他还能想起来那次和李薰然的远行。
李薰然问她风信子为什么不开花,她说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开花的风信子。其实她有看到过,只是那部分记忆已经塌陷。
他在离开时,和风信子花店的老板说好,在自己死去后,要寄一盆盛开的风信子给李薰然。而那时他已经将所有的准备都做好了。
而现在他的最后一滴血液终于流干,他死在了荒凉的悲伤的仓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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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瑞生Rhett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