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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人,有时候不讲究,有时候也穷讲究。穷,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不但不能说明大问题,甚至连很小的问题也说明不了。譬如花花草草吧,有的人家从来就不栽花种草,那是因为田地里山野里到处都是花花草草;但也有人家会特地栽花种草,那是因为他们有一种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情调。当然了,讲究这种情调的人家,在某一段特殊的年月之中,也不免会被说成是“四旧”、“小资产阶级情调”什么的,但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从记事起到现在,我家里没有特别种过什么花草,也有一些花草,院子里栽过木槿,墙角里有过南瓜秧开的大*花,还有就是房前屋后什么季节开什么花的柿子花、槐花、梧桐树花。我从小接触的、认识的,大多也就是这些半俗不俗的寻常之花。
在我们老家村子的最东头,我们祖上倒是有一片充满“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宅子——那里种了很多果树,每到春天就会开一院子的花。不过,那片宅子到现在也已经荒废了许多年,不但房子没有了,就连那些曾经代表着“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果树也都连根拔起了——或者被人挖走了。在很小的时候,我经常会去那里玩。在那个没有院墙的院子里,分布着十几棵核桃树、梨树、枣树、柿子树、石榴树、桃树什么的。春天到了,就都开花了,白的、粉的、红的、*的,让那个当时已经砖瓦不存、荒烟蔓草的院子很是有一番潦倒破败之中的生机勃勃。那时候我正当顽劣不堪的年纪,常常爬到树杈上折了花枝来玩,也根本不懂什么爱花之情、惜春之意,只是觉得这些花开得那么红那么艳,便花开堪折直须折,要摧残和挥霍这眼前的烂漫。不单是花了,就连开完花后结出来的小果子,我也照摘不误。那些刚长出个头儿的桃、梨、枣、石榴、柿子、核桃,经常被我用一根长竹竿打落得满地都是。所以也就别说秋天了,即使是到了秋天,那些枝头也挂不了什么果实,早已经被我打得所剩无几了。
说到花,突然就想起来一个人,一个老太太,同时也是我外婆家的邻居。突然想起来她,是因为她也种过一院子的花,不是果树上开的那些花,而是鸡冠花啊、樱桃啊、海棠花啊、兰花啊什么的。那时候她70多岁了吧,干瘦干瘦的,她的老头早死了,儿子一家单过了,女儿也远嫁到了外省。她就自己住,一户人家一口人地住,一个人住着三间大瓦房和一个巨大的院子。逢年过节时,我到外婆家里去走亲戚,在外婆家的院子里垫起脚跟就能清清楚楚看到的那个老太太的院子,一览无余。她的大院子里,种了一院子的花,真是各种各样的花,叫上来名字的叫不上来名字的都有。平时,老太太就在院子里晒太阳、缝衣服或者浇浇水什么的。有几次趁着她不在家,我还爬墙跳到过她的院子里,除了花,倒也没什么好玩的,一院子的花花草草能有什么玩的。不过临走时我还是摘了一些花,不摘白不摘地摘了几枝。也不知是我去外婆家的次数少还是什么,在老太太那个院子里,除了她我从没见第二个人出现过,就连她的儿子女儿也从来没见过。那个大院子要么空着,要么就是她一个人。
后来年纪大了,外婆患上半身不遂,常年就在几个儿子女儿家轮流养病。她的院子也就没人住了,我们也就不再去了。后来又过了很多年,外婆去世时我去过一次,因为常年没人住,外婆的院子就荒了。她的邻居——那个老太太——的院子当然就更荒了,事实上她已经去世了有些年头。去世了就去世了,她跟我非亲非故的,我也不至于有什么感伤,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只是知道她一个人冷清地住了许多年——一个人冷冷清清地住了许多年的也不止她一个,如此而已。再再后来,有一年春节回家,因为要整理大舅的一些遗物,我跟着表哥去了外婆家一趟。所谓的外婆家,其实早已经人去房空,也不过就是一个比以前更荒的院子。在这个比以前更荒的院子旁边一墙之隔的地方,事实上土坯墙体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一段墙基,也就是那个种花的老太太的院子,它比外婆家已经很荒的院子还要更荒一些。在那个院子里,三件瓦房的房顶已经塌了,山墙也裂开了,不过在那个更荒的院子里,因为还有一些疯长的花花草草,所以显得尤其荒。
我问表哥:“他们家这个院子荒了那么多年了,也没人要,老太太的儿子呢?也不来收拾收拾?”表哥说:“他啊,他哪有这份心思啊,他老娘死他都不想管呢!”许多年之后,在表哥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述中,我才知道这一家人的故事。是这样的,原来这也是一个大户人家,户主周老头在解放前是个地主,不不不,是在解放之后被划成了地主,划成地主之后没过多久就被枪毙了。那一次,全镇一次性枪毙了28个人——我的外公当年是陪着这28个人一起上的法场,只不过比周老头幸运点儿的是,他并不在被枪毙之列,他属于杀鸡儆猴的“猴”和敲山震虎的“虎”,这是题外话。话说这周老头是一个不会种地的地主,一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养花养草,尤擅养兰,他养的兰花一度被称为“周兰”。周老头死后,他的夫人——也就是我后来见到的老太太———也继承了周老头这点儿养花养草的爱好。至于周老头的这双儿女,当然是周老头亲生的,但却不是老太太亲生的,因为他们的亲生母亲是周老头的正房,而老太太是周老头的二房,或者说妾。这一点我很理解,因为我外婆也是我外公的二房。
和表哥去隔壁院子里转了转。我发现那个院子其实并不大。怎么说呢,也可能是因为以前我太小,所以才会觉得它太大吧!时隔多年,再次站在周老太太的院子里,已经完全不用再偷偷摸摸了,只是当年我摘过的那些鸡冠花啊、樱桃啊、海棠花啊、兰花啊什么的,现在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花草当然还是有的,只不过是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来的以及从哪里长出来的野花和野草。以前长在这座院子里的那些花草,我不知道是周老头留下来的还是周老太太后来自己种的,我只知道周老太太——那个被视为地主婆的女人、那个守寡那么多年的女人、那个没生养过儿女的女人——在漫长的岁月里只是一个人守着那么一院子的花花草草。而在她的院子隔壁的那个院子里,也就是我外婆的那个院子里,我的外婆——这个同样被视为地主婆的女人、这个同样做了二房的女人——在她的丈夫去世后也同样守了近四十年寡,不过外婆到底还算幸运,她的幸运在于还有五个亲生儿女。而周老太太有的只是一院子的花草,到头来陪着她的也只是那一院子的花草。
很多年前,每年到了冬天里最冷的时候,为了吃,母亲总会在盘子里种一些蒜。方法也很简单,剥一些蒜瓣,用一根线串起来,浸在一盘浅水里就可以了,过不了多久就能发芽。等蒜苗长到半尺来长时,就可以剪了吃。剪完一茬,又长一茬,剪了又长,长了又剪。有时候忘了剪,它就一直长一直长,甚至会开出花来,蒜花就是毛绒绒的一个小球。那么多年来,一个人在外地生活,有时候为了在房间里弄出些情调来,我也会去花鸟市场买一些盆栽什么的。绿萝、风信子、蟹爪兰、铜钱草、观音莲、吊兰、仙人掌、薄荷、红掌、珊瑚树、长寿花、云竹、铁线莲等等什么都养过,但是养不了多久就又都死了,陶盆里只剩下那枯*的一堆草茎。为了方便,有时候我也会像母亲那样在盘子里养一些蒜,不是为了吃,所以也从来不剪,就为了让它绿绿的,就为了让它一直长一直长,就为了让它开出花来。很可惜,养了那么多次,一次也没开出过那种毛绒绒的球状蒜花来。如果能开出花来就好了,就可以剪下来,就可以烧了。送给一辈子没养过花的外婆,也送给养了一辈子花的周老太太。